做君子,还是做孩子?

来源:信阳文明网 责任编辑:黄斯达 余晨 时间:2020-12-15

  

  我们之中,谁最能代表身处顶峰的人类?谁最彻底地彰显了我们最伟大的可能性?他们的言谈举止如何?他们都谈些什么?坐在他们身旁感觉如何?伦理学家们问了一个相关的问题——我们该做什么?——但他们并不参与这样的探究。相比之下,尼采和亚里士多德就会十分热衷。同样热衷于这个问题的,还有来自中国的两位伟大的思想家:孔子和老子。虽然他们的著作和我们业已讨论过的那些著作的风格迥然不同,但他们所试图解决的问题是类似的:他们也都在探索,怎样的人生是卓越的人生。

  孔子的回答

  根据《论语》(英译:Analects,另译作Sayings,意为“语录”,成书于公元前5世纪左右),孔子认为,卓越的种子必须及早种下。他说,“弟子,入则孝,出则弟”(学而第一)。这些话说明了一种被称为孝悌的美德。孩子应该尊敬和顺从父母。乍看上去,这似乎不过是一个特别细碎的老生常谈而已,但对孔子而言,它的含义十分深远。比如说,他认为孩子不仅要顺从父母,还要尽可能与父母同住。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”(里仁第四,19)。更极端的,他认为孝悌应该超越死亡的界线,“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”(里仁第四)。

  最后的这句教导,揭示了孔子世界观的一个决定性的特征:它是极度“保守的(conservative)”[这个词的拉丁文词根(conservare)表示“保持,维持,保卫”]和“传统的(traditional)”(词根为traditio,表示“传承”或“移交”)。

  父亲将某种处事方式传给儿子,儿子就必须得维系它并再度传给自己的后代。简单来说,在传统社会里,子女们必须唯父母之命是从。它的目的在于将事物的样子维持下去,它的视野是周期性的,而不是线性或者进步的。

  孔子相信,孝悌是我们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里一切美德的根本:孝悌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,长出了树干和无数的枝丫。同理,一个孝顺父母的孩子,长大以后就会懂得“入则孝,出则弟,谨而信,凡爱众,而亲仁”(学而第一,6)。

  他将尊重权威,尽社会责任,更重要的,决不会从事“革命”。他将变成一位真正的“绅士”,或者说“君子”。这就是“道(Way)”,社会从原始的亲子间(血缘)关系一步步发展的自然过程。简而言之,孔子和亚里士多德一样,都是精英主义者。

  “民可使由(道)之,不可使知之。(释义:对于民众,只能使他们按照我们的意志行事,但不能使他们懂得为什么要这样行事)”(泰伯第八)在他看来,不同的人应承担不同的社会职能,“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(释义:做君主的要像君的样子,做臣子的要像臣的样子,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,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)”(颜渊第十二)其中既有掌权者,又有顺民;既有种谷之人,又有卖谷之人。人们应该了解且各司其职,这就是一个保守人士心目中的安稳、等级、和谐的社会。

  对此,你可能会嗤之以鼻。但是,在否定他之前,我们不妨作如下思考。孔子或许确实是一位精英主义者,但他并不认为血缘关系、财富,或者权力,能让一个人成为“君子(superior)”。美德是个性格问题原则上,各个阶层的人都可以成为君子,这是因为人类“性相近也;习相远也”(阳货第十七)。我们都有共同的天性和相应的内在可能性,但我们又相距甚远,因为我们碰巧出生成长的环境不同。正如孔子所说,“有教无类”(卫灵公第十五)。孔子和穆勒一样,都深信教育的力量。

  我们都生来具有追寻道(Way)的秉性,只是因为得到的教养不够,才会偏离(道)那么远。由此可见,我们中的那些成功者,理应致力于改善社会和教育体系,造福所有人。因此,秩序井然的社会需要(由那些具备实践智慧的人制定的)严格律法,通过惩罚的威胁来锻造人民的良好行为习惯。对此,孔子并不认同:能塑造多数人的是礼,而非法。

  老子的回答

  有句话揭示了老子版本的“道”(即“道路”,“路径”或“路”,孔子老子二人均有此思想)的彻底的非儒家性质,因而也是彻底非目的论的性质:“含(德)之厚,比于赤子。”(五十五章)《道德经》(约成书于公元前四世纪)强调的不是70高龄、备受尊敬、身为人类奋斗目标或者终极目的(telos)化身的君子,却转而从人生伊始指出人类发展的“甜区”。对老子而言,最能体现人类最佳状态的,是孩子。老子写道:“圣人皆孩之。”(四十九章)但是,“圣人”怎么可能是个孩子呢?毕竟,孩子尚未到达理性的年纪,他们行事很少有合理的理由,而且,至少在他们7岁左右之前,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是无法负责的。但是,这正是吸引老子的地方,正由于这个原因,他将孩子升格为自己思想的基石。他说“我愚人之心也哉”(二十章),这并非妄自菲薄。

  若不是有大人管束,孩子的行为是自发的。他们无视传统和仪式,对礼教和期望不以为意,没有焦虑或悔罪的负担,他们朝气蓬勃地来到这个世界上,不加修饰地经历这一切。受了伤,他们便哭;有意思,他们就笑。他们不停地玩耍。这就是他们的世界。因为他们具备的逻格斯(logos),或者说语言和思想都还很少,他们也不懂什么严密的分析思考。他们不会评判,只是参与。如果说他们真的有什么目标的话,那也绝不可能是长远的或者深谋远虑的目标。这就是老子邀请我们去呼吸的天真无邪的空气。老子的道家学说中的世界本身并不是理性的、经得起“逻格斯”(logos)检验的结构。实际上,它完全没有明确阐述。“道,可道,非恒道”(一章)。换句话说(啊哈),当一样东西有了名字,就变得模糊晦涩起来。因此,理性,甚至言语本身,都是一种无力、无效的工具。它们不仅无法让我们真正弄懂这个世界,它还扭曲世界。因而,老子告诉我们,“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”(五十六章)。

  这也是孩子教给我们最好的教训。他们不会花时间讨论自己想要做什么:他们直接就去做了。他们不会忧虑未来,所以他们也很少深思熟虑或者表达阐述自己的计划。他们不研究现实,不预测结果,也不测试逻辑有效性。他们热爱嬉戏,绝不严肃,只是在跳跃腾挪,在发现创造,在四处乱跑。他们放肆地大笑。

  还没有达到焦虑或理性的孩子,以身示范了一种人生态度:不负责任,乐天派,只专注于眼前的事情。不知通过什么方式,圣人获得了(回归了)这种简单,他就像是“见素抱朴……敦兮,其若朴”(十九章)。难道,他渴望自己变成幼稚的孩子?

  不争,即不刻意为之,行事不带计划;相反,要顺其自然—这个历久弥新的成语,似乎是在拥抱被动。但是,那并不是全部;正从这明显的被动中,衍生出真正的行动。这里所含的思想,值得我们深入探讨,甚至进行科学的调查,因为它打开了一扇门,让人得以一窥人类能动作用那令人着迷的特性:我们在最不刻意尝试的时候,往往做得最好。

  老子将自己“为无为”的原则延伸得很远:“六亲不和,有孝慈……绝仁弃义,民复孝慈”(十八章-十九章)。这里的思想似乎和卢梭的自然状态思想异曲同工。没有了理性分析、道德义务、社会压力,人们会—自然地、自发地—不伤害他人。人们会顺其自然,而自然不会伤害。

  人们会本能地感受到那种“同情”,那种对遭受苦难的别的人感到感同身受的能力。对比之下(根据卢梭的思想),身处社会中的我们,总是在理性地为自己的行为开解,从而让自己变得错乱,以至于我们常常认为,我们伤害别人是正确的。

  或许老子真正所想的是,如果我们“抛弃正直”——如果我们放弃儒家学说要求的道德正当和仪式——我们才能回归更自然的状态:“慈悲(compassion)”。那些故意的行为,细致的思虑,只会让我们更远离自己。

  论辩的解决

  这对论辩,可以理解为两大典范的竞争。一方,是孔子赞颂的“君子”,他已经完全地发展成人,有理性,有责任感,虔诚礼教,年纪高,他是人类终极状态(telos of humanity)的化身,是年轻人应该追随服从的。另一方是道家学说中的孩子。他好玩,漫无目的,不拘一格,喜寻乐趣,行动随性,而且不“争”。这对论辩,该怎样解决?

  这是个问题。一般来说,理性的辩论就像一场比赛,有比赛规则(例如,必须清晰陈述,不得自相矛盾),还有明确的目标:据理力争,旁征博引,铺列证据,一分高下。

  但是,要让道家和儒家展开这样的竞争对道家是完全不利的。毕竟,道家就像个孩子,它戒绝了推理论证,而且与世无争。因此,就算这孩子加入了论证也会自动地败北,因为它会受到儒家学说的摆布,并因而隐晦地认同后者的观点。为了坚守自己的阵地,或许道家会半开玩笑地对自己的对手说“知者不言”,然后咯咯笑着走开了。

  可是,作为我们这本书的读者,已经走上这条论辩之路的人该怎么办?我们还能站在一种不偏不倚的立场上来尝试定夺这一对论辩吗?或许不能,因为只有那些逻格斯爱好者(lover-of-logos)才鼓吹不偏不倚和头脑清醒的推理判定。换句话说,如果你认真地对待本书,认真地参与本书提出的论辩练习,你其实已经宣布了自己的立场。这立场当然不在老子这一边。这样说是不是太苛刻,太武断?

  你或许对老子的学说十分同情,但是,你能够捍卫自己的立场吗?(本文摘编自《哲学思考:思想史上的伟大论辩》)(来源:新华出版社